肉体和精神一并成为心灵的奴隶，在世俗污浊的浸染和自身难以挣脱的道德挞伐中饱受折磨，生生不息。连神明都不曾驻留片刻的肮脏人生，始于 《黄雀记》分为上中下三阙，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在不同篇章中分别着重笔墨刻画了保润，柳生，仙女三个在愤怒中成长与毁灭的人物形象。这段三角关系从保润对仙女产生朦胧的爱意开始发展，经历了求而不得并终究扭曲了真心走向歧路的波折，野心勃勃的两个少年联手诱骗仙女来到偏僻的水塔，不曾想这一场草率的谋划像是西海岸扇动翅膀的蝴蝶，自此环环紧扣地将三段原本完整的人生毁灭成不堪又腐朽的模样。 在书中，愤怒成为一种原生的情绪，它比生命本身更为长久，甚至在日积月累花样百出的情境中添了些难以描摹的鲜活。琐碎破败的日常磨损着人类本就不堪一击的理智，像是被文明开化的进程遗弃，香椿街发生的一切都彰显着这里的人仅仅脱离茹毛饮血的生存本能，精神状态则没有毫厘的进展，他们在欲望面前难以克制，又因生而为人的自觉而不得不与原始的兽性相抗衡，于是产生了难以排解的愤怒。 没有人知道保润为什么愤怒，他作为一个异化人格的代表，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不讨喜的形象，自身气质中根深蒂固的猥琐渗透在他审视一切质疑一切的目光中，使他的不幸来的合情合理甚至出现一种罪有应得的畅快。他与仙女的初识来源与一张错误的照片，“女孩子的面孔是愤怒的，很多天以后，依然是那来历不明的愤怒打动了他的心。他爱这一丝愤怒，同时，对其保持着戒备……她诱发他的愤怒，又启蒙了他朦胧的爱意，他舍不得她。”保润无从得知如何处理这般不甚明朗的心思，于是他连喜欢这种纯真的情绪都必须通过愤怒得以完成。他的愚笨和呆滞使得他全部的精神快感来自于捆绑，从丢了魂被家人强行送往精神病院的祖父那里开始，他在用绳索束缚人体的乐趣中得到救赎，并受这病态心理的支配，一步步走向深渊。 仙女的愤怒是刁蛮无理的，带着几分轻蔑和倨傲，而本身的作风又难以得到旁人的尊重，在保润无知的爱欲和柳生难抑的冲动下被迫完成了人生一 个悲哀的转折，此后她放弃了全部的尊严，折损着短暂青春混迹于金钱堆砌的名利场，她不再珍惜自己，最终孤注一掷拿腹中胎儿做筹码，不慎满盘皆输。她苟且地活着，活在阴影与虚无中，活在放纵与迷乱中。她的青春穿越黑暗，她在黑暗中坠落。 柳生是一个赎罪者，他的一生都将背负着毁灭一个少女的贞洁和栽赃一个少年害其饱受牢狱之苦的罪孽。他替保润照顾不能自理的祖父，为仙女鞍前马后地打理糟粕。看似受了眷顾避开劫难的人生，实际是漫长无尽的谴责与征伐。那些记忆在岁月中非但没有被寸寸侵蚀，反倒堂堂昭昭地呈现在眼前。柳生在最后终于明白，侥幸有时，横祸有时，命运的审判从没有迁就可言。 作为一个基调压抑的故事，字字句句都浸着苦，没有回寰的余地。人性中丑恶的一面被层层剥开，你触碰过的每一双手都沾满淋漓的鲜血，你接踵过的每一双脚都踏过腐烂的淤泥，少男少女的爱恨被蒙昧而落后的世俗裹挟着卷进危险的浪潮，当事人浑然不觉其肮脏，主观上选择顺遂与迎合。人向来是最懂得服从于惯性的生物，进化来的智慧使他们能够快速而准确完成趋利避害的选择，而这里的“利”和“害”并不是单纯的字面义，延展开来就是自觉选择最温和的状态以确保自身受到的损害最小。无论是被习惯了被绳索捆绑，会在皮肤接触到各类条状物的第一时间变得乖顺，说着“我要民主结”的祖父；还是在铁链的束缚中留下阴影从此看见绳索就卸下所有倨傲和跋扈，含着眼泪卑微求饶的仙女，都在血和泪的教训中懂得了无力反抗状态下应有的服从。 小市民故事中的悲哀与堕落分外让人难以直视的原因在其对现实生活微妙的投影，不是凌驾于道德制高点之上的说教，而是扎根于底层群众的生活现状，那些藏匿于社会隅角的丑陋与肮脏被还原成本真的样子，逼着你看它演尽从苦难至陈腐的全过程。 故事的最后仙女诞下一子，红色胎记铺满整张脸，人们说，看，那个红脸的“怒婴“。 灵魂在无止境的沉堕中时而升腾出一种悲悯，消弭于甚嚣尘上的喧嚷俗世。逼仄的狭隘的空洞的诡谲的人格在难以挣脱的束缚中逐渐龟缩成更加猥琐的形状，偶有神思清明的瞬息则敏锐地感知到无力反抗的压抑，背负着隐忍的钝痛，在人世间一步一顿地踟蹰跋涉。那些将理智与人性燃烧殆尽的怒意，会在他们迟疑周折的彷徨时刻，引领他们滑入无尽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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