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石黑一雄，1954年11月8日生于日本长崎，著名日裔英国小说家。石黑一雄的文体以细腻优美著称，几乎每部小说都被提名或得奖，其作品已被翻译成二十八种语言。1989年，石黑一雄获得了在英语文学里享有盛誉的“布克奖”。

内容简介：

海尔森表面上看是一所迷人的英国寄宿学校，遗世而独立。在海尔森，凯西从女孩成长为一名年轻女性，然而直到她和露丝、汤米两位朋友离开海尔森以后，才真正明了学校的全部真相，记忆中无瑕的成长过程，处处皆是无法追寻的惶惑与骇人的问号。作为克隆人，他们将会随着器官捐献而慢慢步入死亡……

别让我走

文：胡译心

幸福，对整个生命而言，就是得其所求。

对于《别让我走》这部小说中的三个主人公——凯西、汤米、露丝而言，他们所求的不过是失落的童真和曾经纯真美好的生活，于是在两两分别，各散一隅之时，只能紧拽回忆，苦苦哀求，别让我走。然而，当时间流逝，生活的浮尘被一悉吹散，一切终于又回归到曾经的模样。所求既得，生命的短暂与否也就无足轻重了。

我曾经也看过由这部小说改编而来的电影，影片的开始是这样一个场景：

凯西站在手术室外，隔着玻璃，轻轻地注视着汤米完成他最后一次器官捐赠，目送他离开这个人世。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眼，竟是含泪的相视一笑。

眼泪滴落，瞬间就敲醒了那些在黑暗而虚无缥缈的时空中沉浮良久的回忆……

悲凉

整部小说以凯西的回忆铺开一层层迷离且如梦似幻的场景。小说的前半部分是那样令人心碎——回忆里的海尔森是一副不曾改变的模样，那里生活着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与世隔绝，他们从来就不知道他们生命的起点在哪里，因为他们是克隆人，他们存活于世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他人捐献重要器官，社会只需要他们身体里的鲜血淋漓的内脏，而他们灵魂的有无却对这个社会毫无意义。学校的老师为他们建起了一座画廊，以向社会宣告克隆人灵魂的存在。

但，谁真正在乎呢。

谁在乎呢。

“我在乎。”

——那是汤米注视着凯西时，眼里流露出的话语。凯西和汤米在孩提时代就相恋却未相互表露心意，然而露丝，作为凯西最好的朋友却生生地将汤米与自己绑在一起——这便注定了，三个人的痛苦。

他们也曾疯狂地想要寻找自己的真身，然而“我们都知道，只是不说出来而已。我们是垃圾的复制品，吸毒者、妓女、酒鬼、荡妇，或者罪犯吧，只要不是疯的就行。如果你想适当地找到自己的真身——到沟渠里去找吧——我们来自那里。” ——露丝在河边冷静却又歇斯底里的一番话搅动了三个人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悲哀。

任人宰割的身体，纠缠纷乱的感情，寻无出处的灵魂……这一切的一切似乎让凯西、汤米和露丝的生命显得异常短暂、痛苦、没有丝毫幸福可言。

温暖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当小说步步推进，层层展开，悲凉中也透露出充盈的温暖美好。

当三个主人公在人最美好的岁月里开始进行器官捐赠，开始步入死亡的过程中，他们也逐渐开始重新确认自我，认识他人，经历启蒙。当意外的重逢降临，三个人终于能用一双清明之眼，回顾当年的懵懂、愚昧和无知，同时也以一颗平和之心缝合起了生命中不经意散落的片刻，弥补了生命中的裂缝。小说的最后三个人都找到了令混乱的生命得以平静的幸福，最终带着灵魂上永恒的平和与宁静，淡然地迎接死亡。

露丝，最先以一个忏悔者的姿态找到了她生命即将结束时所求的幸福。这幸福，不是与汤米之间的爱，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性，也不是与分散十年的故友的重逢，而是偿还。在生命即将终了之时，极尽所能地偿还。

“最近我总有一种感觉，感觉我们会再见面。”

“所以，我一直撑着不死。”

这是露丝遇见凯西时候说的话，含着压抑的生命即将被解放的欣喜。当她向凯西和汤米解释了一切，当她看到凯西和汤米终于走到一起，当她将“夫人”的地址提供给了凯西和汤米，并深信他们可以找到“夫人”并以真心相爱的情侣的身份获得器官缓捐的资格的时候，她终于可以释然地接受她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器官捐赠手术。

那也是露丝最后出现的场景。

她全身赤裸地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当医生从她的胸腔里掏出一对肝脏后，护士迅速地撤去生命维持器，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她彻底被当做了一堆毫无利用价值的有机物。然而，她离去时的目光却是纯净的，她睁着那双大大的、漂亮的眼睛以一种安详的眼神看向这个世界。

她是否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咯咯地笑着，眉眼弯弯，在海尔森深秋将枯未枯的草地上奔跑着，跳跃着，身旁跟随着的是同样纯真无忧的凯西。渐渐地，小女孩的身影被金色的阳光温柔地淹没，渐渐模糊，再看不真切……

露丝，在生命的最后，留下的是一副血淋淋的残躯，找回的却是早年失散的童真，带走的是可以令她无视死亡的安慰与幸福。

而凯西与汤米，在《别让我走》的末了，终于重拾爱的勇气，即使它的到来，为时已晚。它不是一时的肉体激情，它是灵魂上永恒的平和与宁静，也是任何人都不能带走的幸福回忆。当他们相拥的那一刻，躁动的生命被安抚，曾经偏离轨迹的爱情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我记得有这样一个场景：

那天晚上，凯西坐在床边为汤米读一本小说，汤米那样温柔安静地一直看着凯西，不曾眨一次眼，仿佛是要将曾经错失了的注视一悉弥补。

这真是一个令人感到无比温暖的场景，爱人间无言的注视，瞬间就会让人想到红日西沉时的那种静谧美好，海天辽阔……

然而爱情并不能使克隆人得到怜悯，因为他们的灵魂从来就是被无视的。从来就没有器官缓捐这样的事存在。

从来没有。

死亡，依旧按照它既定的轨迹前行。

但是，凯西和汤米所追寻的爱情却让他们从中得到幸福，得到坦然面对死亡的勇气。

即使冰冷的手术台上躺着的人换成了汤米，这对相爱的人依旧可以相视而笑，一如当年在海尔森的长椅上并肩而坐，转头时的青涩一笑。只是当时，不知那些自以为默契而未说出口的话语会成为他们错过大半生的伏笔……

幸而，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模样。美好，纯真，幸福。

原来

作为克隆人，三个主人公只有短短二十余年的生命，就连性、爱与梦想，这些人类最为美好的本能，也都被剥夺的一乾二净。但就是在这短暂而卑微的生命中，他们却都找到了能令生命无憾的幸福。

其实，幸福并不难寻，只是我们这些相对而言自由独立的人要求太多，于是便有了太多的求而不得，于是也就不得幸福。而他们，稔知自己在社会中的处境，稔知自己生命的不可控性，于是便很简单地，只守着一个意愿，以最卑微的姿态去苦苦追寻，如此所得的幸福，即便是片刻，也得令一生无憾。

小说中的主人公由于生命历程既定且短暂，加之曾一度与世隔绝，所以生命中那至关重要的东西没有受生活的繁杂所蔽，能够自然地凸显出来。而我们不同，太多的诱惑与干扰令生命被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浮尘，也就很难再找出能追寻一生的事物。很多时候，我们自以为正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进的时候，其实却是背道而驰。

其实，当我们真正学会筛选掉生命中那些可有可无的部分，耐心地擦去掩盖生命的浮尘，尽心地去追求剩下的那些不可或缺的部分，那么，得己所求就显得不那么困难了，与此同时，幸福也就随之降临到了我们的生命中。

别让我走

小说的最后，凯西回到了她的成长之地海尔森——“我来到这里，幻想这个地方有着我自童年以来所失的一切。我告诉自己，若这是真的，只要我耐心等待，一个小影子会出现在远处的草坪上，人后越来越大，知道我见到汤米——他会向我挥手，甚至呼唤我……”

这又是一个深秋，海尔森已是一派破败荒芜的景象，但洒在地上的阳光还是那样温暖，令人可以卸下一切戒备。

我突然就感觉到有一个童声轻轻地在我耳边呢喃：dear, never let me 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