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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运生死的火神

2017-04-06     编辑:梦尘123   点击:13131

“曦阳灿灿,薄纸不复沐浴其光;

陵墓森森,鱼烛永恒燃烧喧嚣。”

烛泪寂寂地滴落,毫无声响。这里只能嗅出两种拮抗而相融的气息;焚烧的炽烈与死亡的冷寂。

不是帝王的陵寝,不是财主的矿藏。这里是一座火神的殿堂。

四下里只有我这一双眼睛。我目睹着一张惨白的蜡纸被一只无形的手提携着,挪近了窃笑的烛焰。没有竹板炙烤时爆裂出的脆响,也没有油水受煎熬时发出的呜咽。它无言地任凭火光如华服 般穿上了它的周身,任凭火舌在一片眩亮中啃噬着他的躯体。

突如其来的毁灭令它来不及挡掩抗拒。生命就像一条潺潺流淌的河流,但一道水闸猛然间掐住了生命的喉头。但蜡纸先前似乎有一个冥冥的预感,致使它对自己的灭亡痛惜中又暗含淡定。

我拾起碳黑的碎屑,们摸着它现今的归宿,逆流而上追及它的生前。从浆池中掏起的千万条纤维集结成了一个整体,又经漂白、上光、裁剪,令它出落得光鲜而体面。它正襟危坐在主人的案头,开始步入自我实现的轨迹。铅笔,钢笔,画笔,签字笔;书写,演算,图绘,设计。思想、情感与灵感源源不断地倾注在它的身上;它亦自信、自豪、自足地承载着一切。它渴望理智与情感的泼墨遍布自己的酮体,以积攒渊博的学问和绚丽的罗曼史。实现自我欲求的最大化是它的基本信条。命运的齿轮有条不紊地周转,时光在纸面上打磨出岁月的质感与斑纹。纸面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和层层叠叠的曲线拥挤不堪。空隙难觅,然而,欲壑难填。

笔墨的遮掩之下,它忘却了自己本初的面孔与神态。纯白的心灵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中迷失,价值观念在繁复的涂抹中扭曲。纸,或曰人的躯体,被创造之日起便记录着精神的理智与情感。这没有错。但是,物极必反,一旦它被汹涌的欲望捕获,便会冲破界限,转而疯狂地掠夺名誉、感情。心智或被麻木的索求劫持,或被狂躁的情感搅浑。

膨胀的欲望在纸面的字里行间匍匐、汹涌。这个二维的实物竟想突破平面,去触摸三维的梦想。在海市蜃楼的幻景中,一个生命戛然而止。一个前一秒钟还在汲汲追寻的生命,一个看似健康蓬勃的生命,怎么就在刹那间成了一阵火光,几缕青烟,一地黑炭。火神穿着黑袍掩面走来,拾起未寒的尸骸,将其掷入无底的衣袋,悄然离开。

乡下小孩子怕寂寞,

枕头边养一只蝈蝈;

长大了在城里操劳,

他没了一个夜明表。

小时候他常常艳羡

墓草做蝈蝈的家园;

如今他死了三小时,

夜明表还不曾休止。

在卞之琳先生的《寂寞》一诗中,简单的几笔描摹了一个普通人的儿时,成年与死亡。诗中的“他”是一个泛化的现代人形象,蝈蝈的墓草埋葬、叹息着与那张纸相似的命运。

似乎在观览一场世代继承、无休无止的表演。正如一个走钢索的杂技艺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猛然坠落。之前他凌于空中,吟经验丰富而对深渊无所畏惧;他生活在他人叹服的表情世界里,死前却还不知道生活的真正意涵。

那张纸惨死的一幕已经逝去近两个小时。火光中扑腾出的那双眼睛却令人记忆犹新。这是纸魂对碌碌一生的最后一瞥么?不甘,空虚,饥饿,疲乏……我凝望着那双瞳孔,读出了一头奔走在漫漫荒漠中的垂死的骆驼。精神世界的驼峰日渐干瘪,失却想象与激情,仿若沙丘中的一颗游魂。

在尘世的奔波中,纸张接受了各种世俗符号的洗礼,它的躯体纹上了各式各样的意志与欲求的刺青。蜡纸以为身上有愈多的图文堆砌,就愈能实现自己的价值。我们又不正如此,成长没收了蝈蝈,岁月没收了寂寞与耽想,蝈蝈换成了一块夜光表。无生命的夜光表指挥着一群群生命在时间的王国里垒筑起所谓的生活的城堡,实际上却在替欲望打造奴役自身的囹圄。

我们沉溺于反复的吞食之中遗忘了蝈蝈的天籁。不满足感鼓噪起心中的火焰,使之喷涌而出,毫无预兆地焚化了纸,焚化了人。干渴的生命扑灭在一团烈火之中。这便是被火神相中之后的结局。

火神不是勾魂的死神。死只是因为欲望践越了个性与生活的城池。

火神不是屠生的纵火犯。毁灭人的火焰包藏在安然无恙的躯体之中。他无时无刻不在细细洞察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欲望与个性的战争。他伺机而动,一旦捕捉到那些凌于性格之上的、毁灭性的欲望,便助燃最后一役的战火,在霎那间渡运了生与死。

听到了吗?那一声声歌颂死亡的号角,那一帧帧关于永恒与虚无的宣扬?这是火神的作祟。狂热,暴烈,彻底,这是他惯有的行事风格。

火是由死至生,由繁至简的渡运者。他划一叶小舟,悠悠漂行于忘川之上。彼岸,肆无忌惮地盛开着花朵,远观似火,近看似爪。

汽笛的喧嚣中,火车的第一节车厢开始徐徐挪动,一个人的心跳正在突突跳蹿。她现在无法正常地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她的头脑中纠缠着狂热的对话。铁轨中央,车厢投下的阴影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去路。她想动弹,但已经无法改变向生活卧倒的姿态。一滩血泊,是这朵生命燃烧后残存的灰烬。

遇见弗隆斯基的那一刻,一朵火焰便盛开在安娜的身边。是这朵火焰,照亮了她那段原本黯淡的婚姻;也正是这朵火焰,指引着她撕开世俗地位,不顾一切地舔舐真正的爱情。她爱得越来越炽烈,越来越自私;可他越来越自私,越来越惶恐。她并非乐意自己堕入醋海,而是觉得不满足。渐渐地,她身旁的这朵火焰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变得狂躁怒吼、不肯止息。凄败的婚姻与渐息的爱情包绕着安娜,令她窒息。她的爱充满了真实的肉感,纯粹而炽烈得令人叹服;但是火神没有眷顾可爱的安娜,没有阻止火车的开动。这种爱欲冲破了太多藩篱,最终走向淬灭。

盘旋而上的青丝是烈火焚烧后留下的影子。它静静地盘绕、扭曲,化为一条从伊甸中游来的蛇。欲望突破了人的实体,引燃了个性上的火线,焚烧了肉体,却焚烧不了欲望本身。

欲望就是这缕火后重生的青丝,这条窥探内心的魔蛇。它对着你我泯然一笑,隐遁到另一个时空中的另一个生命体里去了。当人们被它缠绕,忘却本真的时候,火神便成全了欲望,渡运了死生。

 

文/张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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