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晚上九点。当我们赶到衢县医院,阿公已经重度昏迷,大大小小的管子从身体里钻出来,连到数字闪烁的看不懂的仪器里。在可怕的沉默中,我们带上口罩,换上鞋套,挨个走进病房。从杭州前来的路上,我做梦都不会想到眼前的场景,更无法接受,这竟是最后的永别。 一个月前,阿公到杭州做射频,住在我们家。他比原先瘦了近乎一半,再看不出原先那个微胖,总是乐呵呵的老人的影子。癌细胞一次又一次死灰复燃,三年多反复的治疗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干瘦,迟缓。却还算有精神,还会说说笑话,脸上也有些红色,仍然每天早期晨练。他晚上要喝点小酒,我有些吃惊,因为肝癌是十分忌酒的,阿婆早禁止他喝酒,为此他还脸红脖子粗地抗争了很多次。问句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不知为何,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我无法开口。那是一种隐隐约约感到即将失去的恐惧。一次他询问我学校里的事,我正忙着看电影,有些不耐随便敷衍了几句。现在想起,后悔堵满胸口。 记得阿公查出肺癌时,正值非典肆虐,因此幸运得以较早发觉。当时听见癌都是吓得三魂少了两魂的,全家上下一合计,便计划瞒着阿公,只说是肺炎,要动手术。可阿公那样敏锐的人,哪里瞒得住?不久他便起了疑心,自己把藏住的诊断单找了出来。他只和我们说,第一,他是老干部,这点承受能力得有,不该瞒他;第二,癌又不是不能治,医生不说是良性早期吗,该吃还吃该睡还睡,养足精神去做手术。他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坦然。 痊愈了没过两年,竟又查出了肝癌。虽幸是原发,可病因大约是长年饮酒,加上总是自己当医生,平时配药吃,这一病,就断断续续再没缓过来。 阿公的乐观让老天多赊给了他几年时间,可最终也无法将他更久地留住。 那是晚上九点,还没入深夜,离黎明更远。我们默默围在他身边,说不出一句话,只有血透仪轻转的咔嗒声。他的眼窝整个凹下去了,面色蜡黄,嘴里塞着呼吸机,胸口坚持起伏着。阿婆去喊他:老余,老余,他们来看你了,晚上刚刚从杭州赶过来,直接来看你了。他的眼珠在眼皮下努力转动,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妈妈后来说,看到他慢慢流了一滴眼泪。 |